在所有人中间,和动物最无阻碍最为相通的无疑是孩子。这一点只要到动物园去看看,就能一目了然。我坚信就此就足以证明,玩绝对是所有生命的天性,与生俱来,无法抗拒也没有理由剥夺。在纯粹的毫无算计之心的玩儿中,人与人,甚至生命与生命之间,就有可能建立起一种和谐单纯的关系,让我们在一旁看着羡慕不已。
最早在感情上接受嘀嘀的,是儿子都都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入了改革开放的现代社会,加上又是独生子女,现在的孩子在智商上发展很快,但在心理上却显得滞后———往往还停留在儿童时期。比如儿子都都,今年十一岁了,天下的事情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,海湾战争时,他甚至对双方的兵力部署、武器装备都了如指掌,但每天最为热衷的,始终是看电视儿童节目,尤其是那些动画片,嘀嘀来我们家,他不仅没有任何障碍,而且从心灵深处立即接纳了它。
在骨子里,嘀嘀无疑是都都的最好玩具。他曾经显得深有感触地总结说,活的玩具就是比死的好玩———他所谓的“死”,其实只是指没有生命。他所谓的“好玩”就在于有交流。在我看来,都都和嘀嘀,几乎无时无刻不处在交流之中。晚上睡觉前,都都的最后一件事,必定是把嘀嘀抱到床上,一边和它聊天一边玩它;早上一睁开眼,都都就到处找嘀嘀,找到它后,又把它抱上床。我们家谁都不像都都那样懂得嘀嘀,他能懂得嘀嘀的不同叫声意味着什么,他甚至能模仿嘀嘀的叫声,来表达他对嘀嘀的要求。有一阵嘀嘀特别喜欢进厨房,被我们轰出来,它就在门口探头探脑一会,见我们不注意,又溜了进去。都都知道了,说:“像它妈妈,毛病又犯了”———嘀嘀的妈,是在偷吃了刚做熟的猪肝后噎死的。都都会用一种奇怪的叫声吓唬它,听了这声音,嘀嘀很快就逃出了厨房。我曾为此大惑不解。有一回我问都都,他说,他曾一边这么叫着,一边把嘀嘀锁进柜子关“禁闭”,嘀嘀知道这声音的意思。但在另一方面,我想家里确实也没有谁,能像都都那样让嘀嘀无条件地接受。举一个小小的例子,我们后来并没有强求嘀嘀在专门的窝里睡觉,它爱睡哪里就睡哪里,但是每晚它如果睡觉,必定睡在都都的床上无疑,它一定在都都身边感到了信任和踏实。我相信在都都和嘀嘀之间,互相都有一种被人称作为感情的东西。
海湾战争爆发的当天,傍晚都都放学回家,进门都顾不上放书包,就到处找嘀嘀。听到他的招呼声,嘀嘀忽地一下子窜到都都脚边。都都把它抱起来,轻声说道:“嘀嘀,老家打仗了,你怎么办?”嘀嘀也仿佛听懂了似的,“喵喵”地叫个不停,我在一旁看着,竟无端地感受到了一种恻然。我后来想,都都自觉地把波斯湾联系到波斯猫,并且对海湾战争的这种始终如一的关注,没准儿就与他对嘀嘀的感情有关。
都都和嘀嘀的这种感情,自然是值得珍惜的,因为这里分明有着可贵的童贞和善良。无论如何,至少比之追着一个小动物,打它,用石头砸它,变着法子恶作剧强。但在珍惜之余,有时也难免有一些犹豫袭来:这样的善良和动情,对孩子的日后,难道就真的那么有百利而无一弊么?在日益变得复杂、竞争也日益激烈的社会里,这样的善良和动情,难道不会误了孩子,使他有朝一日显得羸弱而动不动就无所适从么?对社会而言,它从来就只承认强者,而不在意是否善良,是否充满感情。孩子自然不会懂得这一点,懂得了这一点的父母该怎么办呢?我得承认,我时常为此不知所措。
不过,不管怎么说,我无法要求自己,在现在就拿这种残酷的东西约束孩子,扭曲孩子。一个人的生命一辈子只有一次,孩提时期也只有一次,让孩子扎扎实实地体验和尝受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孩提时期,即使会给他的未来带来些什么,也比在扭曲中摧残他强胜百倍。至于他未来究竟怎么样,就看他的造化和缘分了。说来说去,谁也无法代替孩子们活一辈子。谁也无法代替别人活,无论愿望是多么真诚多么美好。事情就是那样简单明朗,不以任何的意志为转移,虽然听起来不免让人伤心。